兰梦 三

    人生像极夜，没有日出。兰提在树下苏醒，他不明白他怎么会在丹枫附近的树下，他听到仓促的马蹄声，他匆匆躲藏起来，肩膀上有伤。他似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那个领头的穿着家纹校服的男人，像……大伯兰启有……他不是死了吗？他怎么还活着？

    兰提头痛欲裂，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看向身上的衣服，怎么是少主的装束。星生，星生捅了他一剑，是不是他叫星生捅的……？因为他要演戏给母亲看，父亲刚死，他要保护星生的安全。不对，不对，不是他叫星生捅的，是……星生恨他，星生恨他不杀石不名，星生说恩断义绝……

    兰提摇摇晃晃站起身，他下意识往树上看，这棵树上本来应该有个人的，是不是，本来有个人的，是不是？是谁，这个人是谁？

    兰提摇了摇头，他艰难起身，他现在要去哪，他是不是要去找艳云仙子的下落，他和母亲约好了的。

    艳云仙子……他要先去找云露宫。

    兰提找了约定好的客栈，那里有方伯父，他要将藏经楼的钥匙托付过去。兰提躺在客栈里，一个人躺着，脑子里像有人敲鼓一样，他的心脏也跟着共鸣，整夜，他的心事敲响他整个人的骨头，兰提睁眼到天明。

    而后事情很顺利，他找到了莫名其妙要收徒的商艳云，他带回了商艳云给母亲。母亲得偿所愿，可商艳云清醒无比，她的嘴唇张合，她在说什么，怎么母亲的表情那么痛苦？他自己也听得那么痛苦。他一句话也听不清，他一句话也听不清！

    兰提看到火，祠堂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看到自己手中的火把，怔怔地看向眼前的仙人，他的手中多了一把剑。

    兰提微微一笑，他用剑破开了他的喉咙。

    兰提醒于树下，他再次往树上看，空无一人。他摸摸他本该疼痛的肩膀，可是他什么事都没有。

    青澜忽然从树干后闪出身来：“少主，咱们到时候啦，该回家了！”

    兰提看着活生生的青澜，震愕道：“你长高了。”

    青澜笑着道：“我才十七，应该还能长高！”

    青澜本该死于十六岁的生日。

    兰提跟着他回家。翁秋暝死于去年的叛徒清查，天都剑峰元气大伤，而这一年，兰提平安地度过了他的十九岁，他的母亲没有杀父亲，兰启为好好地活着。丹枫的枫叶绿了夏天，红了秋天，在冬天化作皑皑白雪，那些高树都像巨大的鸟，身披白色羽翼，目送兰提又长大了一岁。

    弟弟们……兰携没有看中宣天妩，他逃婚了，但是被捉拿回来。但是他抗拒成功了。感谢他的抗拒，兰提也拒绝了一门婚事。兰提此时仍然在困惑他到底是失去了什么，他失去了谁。他什么都没想起来。

    兰招越来越古怪，他写了一堆关于南理的诗，他说他要走。可是他要走到哪儿去？

    这年冬天，石不名到了弥留之际，她希望破碎，撑不下去了。兰启为好好地活着，她无法从仇恨中汲取养分，也无法释怀放过她的精神，筋疲力竭之下，石不名躺在兰提怀里，她的手干枯像一段梅枝，她交代道：“替我报仇……”

    兰提似有所感，他感到母亲最大的仇人是父亲，但是他下不去手。不，他下手了。他对自己下手了。

    他的剑回到手中，祠堂又是一片火海，这次他在火海中，他将剑刃横放，轻松地划破了喉咙。

    兰提在预料里于树下醒来，这次他的手很小，脚也很小。兰提眼前是母亲年轻的面容，忧心忡忡的，美丽憔悴的。

    石不名牵起他的手：“我们回去了。”

    “母亲，我们回哪去？”

    “回家去呀。你父亲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兰启为同样很年轻，他有寡淡的眼睛，他有乏味的眉毛，但却有锋利的线条，有精巧的下巴。镜中映射出兰提的面目，他越长越不像他印象中的自己。

    四处都是绿草天涯，草长莺飞的季节里，母亲陪着他做风筝放风筝。但他不喜欢放风筝了，他迷恋上了拼图，他拼了很多繁复的图，但唯独拼不回脑子中的一块。

    兰提十九岁的这一年，他阳光开朗得出奇，脾气也坏，四jiejie的马他也敢抢。兰启为正当盛年，他一直都不喜欢武林中的一个存在，他讨厌云露宫，他讨厌一群人自称世外桃源的隐士。春涧被证明可以完美调和三丹剑，丹枫前所未有的强悍，于是兰启为想要拿下云露宫，他要那些奇珍异宝和瑰丽武功尽归丹枫。

    丹枫想要，丹枫就拿下来了。云露宫的老弱病残被赶到山洞中，兰提在其中清点人数，他怎么数都数不清，因为他时不时就看不清这中间那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他以为他见鬼。兰提要她转过头，可是她怎么都听不见他，她忽然抽出匕首，径直往他胸口捅。

    兰提的眼前忽然十分清晰，他摘下他的绿松石抹额，长发披散在身后，他头一回看清了她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呼叫声被抛在血刃刀光后，红叶利刃全部将她拿下。

    兰提养伤期间，挣扎着去地牢里看望她，这个叫应妙月的姑娘只是盯着他，兰提将匕首递给她：“再捅一次。”

    应妙月说：“我因为你死了很多次，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可以全部捅回来，全部。”

    应妙月在眼前化为灰烬，兰提再次在树下看到他的小手小脚，他的记忆更模糊了，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要忘记那些迷离的旧梦，那些痛苦不似真相的回忆。

    母亲杀过父亲？不可能，他们举案齐眉。青澜没有去世，星生没有和他反目成仇，兰招没有出走，家中一切太平。江湖属于丹枫，丹枫属于他兰提。

    他的大好人生，事事顺遂，前途广大。

    但这次，他记得了。他要去找应妙月，应妙月捅他一刀，他就能想起来一些事。但为什么要想起来？那些都是不好的，都是痛苦的。他不会去找她的。

    兰提托着下巴，在赌场里看众生相，声色犬马一掷千金，他是庄家，他觉得有趣众人就笑，他觉得不满众人便不敢吭声。此时混进了一个小贼，兰提饶有兴致去看，却看到小贼已走，匕首犹在。

    兰提捡起匕首，朝他的喉咙比划了一下，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是应妙月的匕首，他回望后面斑斓绚丽的赌场，却发现身后是一片焦土。兰提变得焦急不安起来，他的确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哪怕他永远顺风顺水，都不能掩盖他失去了珍宝的真相。谜底是应妙月的匕首。

    他用匕首结束了生命。

    还没有结束，他还在树下。可是这次树上有人，他悄悄上去看，他终于见到她了，是应妙月。可是他没说话，应妙月就在睡梦之中迷糊地给了他一刀，他的血从胸膛里渗出来，沾了她满手。不过，他好像快想起来了……

    第三次了，应妙月。她还没有得偿所愿吗？难道还有第四次吗？

    丹枫的少主兰提春风得意马蹄疾，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意气风发可又忧郁阴沉。应妙月听说了这个形象，不禁有些发笑，这是个多么矫情的人啊？

    可是这个人突然找上了门，还说他已经找了十年之久，他拿着一柄刀，求她捅进他的胸膛里。应妙月照做，她含笑将匕首没入他的胸膛。

    兰提忽然捂住自己的肩膀，疼得翻下床，妙月扶住他：“你怎么啦？”

    妙月还没和他说上话，只见他头上的刻度表不见了。妙月朝虚空之中探了探手，兰提只是抓住了她的手：“我……我……”

    他不顾肩伤，紧紧搂住妙月：“我们走吧，不要去天都剑峰了，我们要不要回云露宫？我不会再管我们家的事了。哪怕父亲来冤魂索命，我也不会管了。我们走吧。”

    妙月再向虚空中伸手，那里确实没有刻度表了……满了吗？死结解开了吗？她得到他全心全意的爱了吗？

    若水的声音将两个人拉回现实。

    若水敲了敲门：“兰提没事吧，我煮好退烧药了，赶紧喂给他吧。”

    妙月带着兰提在山崖下时，着实没想到还能再见薛若水，还是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当时妙月观察薛若水的眼睛，发现他似乎还有视力，想问又怕冒犯，只见若水笑吟吟地指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他道：“妙月啊，猜猜哪只是假的。”

    当日他演一出生离死别演得投入万分，实则是耍了个小聪明。听风楼主要他挖眼睛献忠心，薛若水取了一只真的，又混了一只假的，只要真在外，假在内，楼主看完真眼睛，也就不会怀疑另一只。薛若水得以保全一只视力。

    马车内的步琴漪查看兰提的伤势，给他服了药，仔细包扎。兰提失血过多，很快就晕了过去。妙月束手无策，去天都的路注定遥远，步琴漪和薛若水不强求伤员日夜兼程赶路，只能暂时歇脚。妙月守了他一会，发觉他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妙月想要听清楚。

    她靠近他，听到他说：“妙月，杀了我。”

    他时不时就在说这句话，刻度表也不断动摇，那个始终不到百的刻度表，左右摇摆着，就像他们悬而未决的命运。

    现在刻度表不见了，他也醒了。妙月却没觉得完成了什么，她只觉得茫然。

    这并不是结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