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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夜游

    

少年夜游



    妙月的夜晚是疑点重重的胜利,她一遍遍想起梦中兰择那张肖似兰启有的脸孔,也总在回想兰提伸手叫她快走的初遇,是梦是幻她都有些分不清。妙月品尝着那种梦幻,就好似啜饮一种蓝紫色的夜晚。这夜晚因为梅解语的黯然失色而更加妙不可言,也因为兰提百忙之中抽出了空陪她在集市中闲逛而得到了延续。

    妙月今夜有说不完的话,还很大胆地傍在兰提身边,他持着万钧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护着她安全。

    休沐日明日就到来,负责看守的星生自己都忘了日子,他想起来的时候,雨霖已经兴冲冲拉他去找摆药摊的师叔了。也因此,兰提并没有送妙月回客栈,他放了所有选手的假。

    九雷岛的雷英雄已经醉在路边,他身边有个长手长脚的青衣少年,背起三百斤的他也如履平地。妙月感觉雷英雄肯定瘦了。

    青衣少年看到兰提,掂了掂背上的雷英雄:“盟主。”

    兰提令人意外地笑了一下:“辛苦。”

    人走后,妙月便好奇问道:“那是谁啊?”

    “张洄淮。号称九雷岛的青鸟,前些日子被雷坚白认义子了。雷英雄烂泥扶不上墙,就扶他的剑侍。”

    妙月想了想,就道:“那雷坚白一死,他会不会对雷英雄不好啊?”她一边说,一边得意,像小狗摇尾巴,“哇,我也了解江湖人情了,天,我真聪明。”

    兰提实在无法不笑:“张洄淮脾气最好了,他对雷英雄的宽容,简直像他的第二个爹。其实他比雷英雄小。”

    妙月就搂着他的腰:“多给我讲讲!”

    “讲什么?张洄淮吗?我记得我给你讲过,因为你有可能碰到他。梅山是强在气势,其实他医生出身,武功一般。张洄淮就不一样,不过他是个好人,遇到他,输了也就输了,不会少胳膊腿的。”

    暴露了……根本没有认真听过兰老师的课……

    “九雷岛以掌法和拳法著名,张洄淮是年轻人里很难得擅长剑的。出剑如翼,颇有风度,故名青鸟。你遇到他,我不好说谁会赢呢。”

    妙月不高兴地叉腰:“当然要说我会赢。”

    “好啊,当然是你赢。”

    妙月想着跳着,倒挺想认识那些人物的。她已经算认识了谢冰疑,虽然谢冰疑不太有名。她还认识了公孙,公孙可太有名了。今天又打败了梅解语,梅解语再有名气又如何?还不是手下败将。再这么下去,难道她应妙月也算个风云人物了?少年豪杰应妙月,呀……

    妙月呲着牙:“嘿嘿。”

    兰提正提着灯笼,要转身问妙月哪个花灯好看,就看到妙月龇着牙花在原地傻笑。他也懒得问了,全买了下来。

    妙月手上提了四个花灯,成了整条街最亮的人。她傍在兰提身边,蹦蹦跳跳,一直带着笑在和他说话。人群中混着许多江湖少侠,兰提认识不少,那些人都带着奇怪的眼神打量妙月。兰提一个个都看回去,直愣愣的。他看完也觉得自己幼稚,莫名其妙的。他这是干嘛呢?

    他低下头,他身边擦肩而过一个精干的女人。那女人他也认识,少了一条胳膊。是被谢公刀的人砍飞胳膊的点翠。她是漱泉夫人的侍女,漱泉山庄既然要谈青衿试的名额,她的人出现在这儿也不奇怪。

    点翠点了点他的肩膀,兰提往回深深看了一眼。可是点翠不是来催命的,也没带着什么任务。她只是遇到了他,就想和他说两句话。她这一点,她自己都没想到。

    妙月从兰提身后探出脑袋。兰提抿着嘴唇,捏着灯笼柄的关节攥得发白。

    点翠轻声道:“好像又长大了一点。比以前开心了,是好事啊。”

    她快步地走开了。

    妙月不解道:“谁呀?”

    兰提朝妙月微笑:“以前哄过我睡觉的侍女jiejie。”

    妙月张了张嘴巴,岔开话题,微微叹了口气:“真是个少爷,睡觉还要人哄。”

    兰提抿着嘴唇,发出了又短促又轻的哼声。他显然不认同妙月这句话,心气上来了,好似真对被叫少爷不满一样:“才不信你小时候没被秋媛师姐哄过呢。”

    妙月仰头想:“是哦。我阿婆也哄过,她去世得太早了。要是艳云没把功力转移给我,怕是比阿婆衰老得还快。柔女阿婆会唱歌哄我睡觉。师姐哄我不太一样,我躺在她大腿上,她一边做活一边拍我。师姐身上香香的。哎。我是又给商艳云唱歌,又给她拍觉。她都没这么对过我,还是我妈呢。”

    妙月这么说着,兰提的思绪却飘向了他回忆了一万次的母亲的手和声音。他又想起来了父亲的脸,深深忧虑的,切切叮嘱的。

    妙月比划了一下:“想来也很奇妙。一个小人儿,才这么大点,却长大成了我这样的,又长大成了你这样的。养育云露宫的婴儿时,我就常常跟他们说,快快长大,变成吃得下三碗饭的人。”

    “吃得下三碗饭的人,好像也不是什么要求。”

    “切,你以为这很容易吗?生病的孩子吃三调羹的饭都不容易。”

    兰提失语。

    “健康啊健康,健康的人才吃得下饭。好好吃饭,可是很重大的事。比很多事都重要。”妙月搓着兰提的手:“不像有的人,好高的个子,一天吃不了一点东西,你要当仙人啊?”

    兰提被妙月唠叨着,却盯着她沉默了。

    妙月疑惑抬头:“干嘛?不服?”

    “没什么,只是想亲亲你。”

    他将面具盖到妙月脸上:“走了。”

    妙月一路上在他身后念叨着不是英雄好汉搞甜言蜜语偷袭,兰提倒是心情很好,提着四个灯笼,遇到兰招在路边一个人对着满墙爬山虎发呆,独自在黑暗里面壁,无数游人从他身后经过。

    妙月主动上前问他在这做什么。

    兰招得到了一个灯笼,挥舞着手:“我不做什么。”自从他四哥有了未婚妻,没人跟他一起鬼混,他总一个人出来玩,自处得又寂寞又从容。他的剑很锋利,一直在鞘中,和他一样安静。

    街道拐角处,李瓮彩和她父亲又出来摆摊。火红的裙摆旋转,如榴花璀璨。阿彩今夜作了剑舞,剑光随着灯笼的摇摆照亮她的脸。再过一刻钟,兰招就会见到她。夜间飞舞的花朵,寂寞的剑,就快要相逢了。

    现在只剩两个灯笼了,妙月兰提一人一个,妙月嘴里鼓鼓囊囊嚼着零食,一刻也闲不下来。摆酒摊的摊主便乘机向她推销。

    她尝了一种杏花味的酒,又咂摸了一种桃花味的酒。

    妙月的酒量实在是差,她两杯酒下去,就捂住自己guntang的脸颊。兰提一不留神,她就喝得有点飘忽。

    有人撞掉了妙月的灯笼,她刚蹲下去捡,就惊奇地道:“步叔叔?”

    她摇了摇头:“步叔叔不会在这的。”

    兰提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步弦音不会在这里,步琴漪会。那是他的儿子。”

    步弦音归隐云露宫,妻儿全留在江湖中。听风楼主照顾弟弟一家人,步琴漪已成为听风楼密探,若水在江南时,兰提和他接触过。

    步琴漪身后倒是走出来个人,是被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子缠着的梅解语。步琴漪和他父亲的眼睛长得很像,都是狭长的狐狸眼,一笑就眯得看不见。此刻他正弯着眼睛拧梅解语的耳朵:“方才念叨今天很失礼的人去哪里啦?道个歉吧。”

    梅解语被舞女和狐狸两个夹着,格外引人注目。兰提扶额:“我做东,都坐下吧。薛若水,你快松开梅首座。”

    舞女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声音妖娆道:“奴不认识薛若水。”

    有点醉意的妙月戳了戳薛若水的脸:“水哥,算了吧。”

    狐狸眼连连点头:“水哥,算了吧。”

    梅解语刚想说话,一管清澈的鼻涕就流了下来。然后他就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哪怕是喝醉了妙月,也没嘲笑他。他就是不起来。

    死一般寂静后,梅解语恼羞成怒,悲愤离去。

    步琴漪一把把他按下来,他拿出帕子,给梅解语擤鼻涕。梅解语掉进寒潭感染了风寒,鼻音浓重,朋友们的关怀叫他又红了脸。

    妙月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兰提对梅解语的鼻涕不感兴趣:“薛若水,你说你和梅解语不熟。”

    “是不熟来着……不代表我不认识梅山呀……我又不止你一个朋友。”若水有点心虚,嘟囔着,“本来就不管我的事,梅山要给步夫人治病,怕擅自离开青衿试被罚再也不能上场,小步给他jiejie易了容。我本来是兴师问罪来着……”

    “然后就一起玩啦,师兄最喜欢逗不爱说话的高傲少年了。兰盟主,你最清楚了。”小步颔首微笑。

    “我不清楚。”兰提翻了下眼睛。

    他自斟自饮,薛若水硬跟他碰了下杯子,步琴漪便强行拉着梅山和兰提碰杯,最后妙月举起杯子,和众人碰出脆响:“敬——今天梅首座输给了我。”

    几杯杏花影添满了桌子,妙月有点醉,兰提很放松,薛若水两边都熟,步琴漪长得白白净净,却一双狐狸眼十分自来熟,只有梅解语颇不自在,妙月豪迈地拍了拍他面前的桌子:“都是过去的事了。都是江湖儿女,喝了这杯酒,我们就是兄弟。”这台词都是雨霖看的话本子学来的。

    梅解语诧异地看着妙月,鼻涕堵住了右鼻孔,七窍缺了一窍,心窍却开了,他接过了杯子,便喝了:“应姑娘胸怀宽广,白日对你不住。旁边我友人的母亲突发疾病,只有我能救,我既不想被取消资格,也想救人,才出此下策。”

    妙月更诧异:“你这不是能说人话?”

    梅解语竟是很认真:“脾气来了,就认为全世界都要和我作对。”

    妙月双手托腮道:“我是云露宫长大的,出来江湖上混,便是想多结识几个漂亮的人。你虽然长得还可以,但是还是不要那么横,没人会一直原谅你。”

    步琴漪闻言看了一眼妙月,便笑嘻嘻拍了拍梅解语的手:“她说得对。”

    梅解语低头沉默片刻:“没人原谅我,也不是最要紧的。”

    他说到一半,便抬起头看对面神色莫测的武林盟主,兰提搁下杯子:“聚在此处不易,你我几人年龄相当。放下那些门派间的事,随意谈一谈吧。”

    梅解语听得懂兰提的意思,但是他还是忍不住。

    梅解语谈他门派的事:“梅山杏林闹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想。两个派系同气连枝,我早年起事只是不满病患闹事,想拉出一支强干的队伍来。我行事冲动,砍废了来治病的泼皮无赖,队伍里惊骇无比,我来不及后悔,便有人追随我,一剑刺透了sao扰红林梅州弟子的病人。此时,也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红林梅州有太多委屈要说。因为治病救人,便处处都是人朝门派里倒垃圾。医生也要吃饭,研制草药也要卖钱。可偏偏这样也是要被非议,我干脆想,去他的医者仁心,先杀光一批,就知道红林梅州也有不好惹的。”

    “掌门说,这表面上对红林梅州有益,可是却是在害红林梅州的基业。若靠打杀便能解决所有问题,那我们梅州和丹枫山庄那种虎狼之地,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为表区别,便也行医。患者里好人多,弱者多。可大家不记得我的好,只记得我杀过几个人。我吃力不讨好,时时回避救人,可又不得不救。常觉天地逼仄……”

    步琴漪慢悠悠地插话:“常觉天地逼仄,便又多杀了几个人。”

    梅山把他推下板凳,便诚恳对兰提道:“向来红林梅州与丹枫山庄只有合作,没有宿仇。先启为庄主亦对我们的草药生意医馆营生十分照拂,梅山派的崛起离不开他的支持。将来无论武林盟如何,梅山杏林如何,请山庄一切照旧,梅山感激不尽。”

    兰提托着腮,递了个眼神给妙月,妙月便立刻直白道:“梅首座,你好无聊。”

    “是啊,好无聊。”兰提叹了口气,“但是我答应你。我只答应我这一份,你最好不要得罪兰窈,得罪兰携。”

    梅解语还想说话,兰提已经再次举起酒杯:“敬梅山今天输给了妙月。”

    步琴漪欣然举杯,若水自然跟上,妙月在对面看着梅解语,梅解语深深叹气:“好,敬我输了。”妙月的杯子又一次碰响夜晚:“敬江湖少年的友谊。”

    她说着,想起公孙灵驹认真的面孔,她和兰提辩论谊与斗。她说改变格局的也许只是一次冲动,所以梅山的消融也许只需要一次碰杯。

    和他们分离时,梅山已经喝多了,他承诺了妙月一次救治疑难杂症的机会,分文不取,等等,打半折。

    妙月挠了挠头皮:“如果殷疏寒还在世,大概会和你这个后辈很有共同语言。”

    “还是别在世了……”这是兰提的声音。

    步琴漪弯着眼睛问妙月:“步弦音过得怎么样?”

    妙月立刻头捣如蒜:“过得很好。”

    步琴漪的眼睛立刻就睁开了:“真是个噩耗……多谢你。”

    妙月倒是醉得睁不开眼睛:“不客气唷。”眼前的四个人,一个两个三个都走了,就剩下一个。还在她眼前端坐着,妙月戳了戳他的脸,又戳了戳脖子。

    她喝多了,也没把心事呕上来,她稳当地伏在兰提背上,脑子都空了:“可以回家啦!”

    妙月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去的。雪色快马,槐花两岸香,踏碎萤火夏梦,他把她带回了丹枫山庄。商艳云倚着门揉眼睛,懵然眼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