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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慈悲(四)

    才出家门没多久,解萦就迎面撞上了两只兔子,将倒霉的小兔子敲晕装回背篓,她一路疾行至忘川,悄悄抓了只熟睡的野鸭。想到新年对君不封的亏待,解萦马不停蹄,又去留芳谷的小厨房讨了一圈稀罕食物,将背篓装得盆满钵满,这才紧锣密鼓地往回家赶。

    这一来一回,因为一心想着觅食,解萦没空去胡思乱想。可才踏进小院,新下的雪又积了一层,已经盖住了她出门时的脚印。她在寒风中打了个寒颤,又想到了几年前君不封的失踪,随即黯然地笑起来。

    以君不封现在的身体情况,就是想走,没走几步也会虚弱地栽倒在雪中。大雪飘飘洒洒地下起来,能盖住她的行踪,必然也能盖住他的身影。

    而那时,她又该上哪儿去找他呢?也许等发现他时,大哥已经是具枯瘦冰冷的尸体了。

    柴房的烟囱还在冒着烟,饭菜的香气甚至在解萦路过快活林时就能闻见,君不封想是在柴房cao劳,可解萦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她仰着头进了屋,竭力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

    听到柴房那边的声响,解萦擦干眼泪,前去找大哥。

    君不封果然在灶台前忙碌,解萦的满载而归也让他惊讶地挑起了眉。他笑着给小兔小鸭放了血,利落地将其剥皮宰杀烹煮,柴房里很快弥漫起解萦少时的熟悉味道。

    烟气蒸腾下,解萦的眼睛又在酸。

    往年冬天,即便是寒冬腊月,君不封也常常被柴房的热气熏得浑身大汗,非得敞了衣襟散散热气,才能妥帖地熬过这股焦躁。而如今,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他还是在流汗,虚汗。

    解萦像过往那般帮君不封打着下手,记忆里的矫捷身影不断与眼前的枯瘦身影重合。那个在她心里始终不会老的男人,老了,也累了。

    她曾很多次从身后靠近他,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都喜欢抱他。小的时候,她抱他的腿,大一点,她环他的腰,再年长一些,她会直接伸进他的衣襟里,旁若无人地玩他胸口。

    但是为什么呢,只是倏忽之间,男人的满头青丝已然不见,目之所及,只有灰白相间的一团乱麻。她明明一直有目睹这转变的进展,可它们似乎并没有被她装到心里去。她早早在心房外面竖起了高墙,旁人轻易进去不得。她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君不封,那个人永远不老,永远不死,被她爱戴,被她崇拜。

    而如今,那座坚不可摧的高墙也坍塌了,她终于没办法再自欺欺人,维持那早该消散的幻影了。

    解萦的头脑很乱,像是本能一般,她从身后环住他,男人的肋骨硌得她生疼,仿佛她拥住了一具先天不良的骨架。

    君不封宽阔的手掌盖住了她的手,她听到他在笑。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她不要太过紧张,之后挣脱了她的亲密,更是在柴房热火朝天地cao办饭食,要给她补上跨年的亏空。这些年来,解萦一直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唯独对观摩君不封做饭情有独钟。不管看了多少次,她总会这样想,大哥心灵手巧,蕙质兰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

    君不封如今状态极佳,如果不是能一眼看出他身上根深蒂固的疲惫,仿佛这种生机在他身上从未消失。但解萦比谁都清楚君不封的身体情况,她也知道有一个词叫回光返照,虽然她已经命令君不封,不许摆出副垂头丧气的告别姿态,可只要条件允许,他还是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同她道别。间或不断地叮嘱同样如此,君不封已经不再纠结他们的日常琐碎,他的视野长远,于是也把她,放到那个他已经无法触碰的未来里。

    她想他要走了。

    做完了帮厨,解萦悄无声息地离开柴房,躲在墙后,无声痛哭。

    被她封堵多时的情绪闸口彻底崩盘,她引以为傲的情绪,控制不住了。

    君不封精力有限,这天只是专注为她置备餐食,他对自己cao办的这场家宴十分满意,待到兴高采烈地把解萦叫到了饭桌前,发现小丫头居然把自己的眼睛哭得红成了小兔子。他佯作不知,单是把菜往她面前推,虽然解萦这一路拿回了不少食材,但与他往日经手的丰盛相比,这顿菜多少是简陋了些。手头可供使用的食材太少,炖煮到一起的味道,君不封自己也心虚,不确定是好还是不好。但兄妹俩的老传统他是保留了,他四处搜刮,找到一块小小的猪油,给自己和解萦各分一半,做了两碗猪油拌饭。这是解萦喜欢吃的食物。

    君不封祈祷这一小碗饭能挽回自己的乱炖在解萦心中的形象,解萦却根本不清楚他的小心思,夹好菜就着拌饭吃了两口,她的眼泪就顺着脸颊直直流进碗里。这下君不封再也不能对她的痛哭视若无睹,笑着擦掉她的泪水,他还要故作轻松的打趣:“怎么,这是太久没吃到大哥做的饭,一下激动地把给自己给馋哭了?这可不像我们小姑娘啊。咱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以前我可没觉得你是个小馋猫。”

    “好吃。”解萦口齿不清,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饭。

    饭菜之于解萦,向来只是糊口的东西,她分不清什么好坏。后来有了大哥,她分别菜肴好坏的唯一原则仅是它们是否出自大哥之手,可即便是大哥的手笔,她同样尝不出太多独特的滋味。

    十六岁之后,君不封悄然遁走,解萦也忘记了他所给过她的家庭温暖,掳他回谷的前夜,她短暂吃到了他的手艺,但那时她的心里装着大计,前途又不甚明朗,再好的美味,她也味同嚼蜡。

    如今君不封把他最擅长的家常便菜摆在她面前,她在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味蕾不是死物。久违的暖流在她心里暖洋洋地膨胀,解萦难能感觉到饿,只是她的饥饿与疼痛相连,饭菜恰到好处阻隔了她的呜咽,也让她勉强在他面前,留有了最后一点点体面。

    君不封同样举着碗,遮蔽了自己的神情。

    他们到底没能保持之前的亲密。

    狼狈不堪地吃完午饭,解萦沉默地帮他清洗碗筷,随后带着他回了卧房。

    她将床铺好,把整张拔步床留给他,自己转身退出门外。

    解萦明明知道君不封随时有自杀的冲动,可是她实在没有气力再支撑着自己继续待在君不封身边。

    君不封蜷缩在床上,看着久违了的女孩闺房,头脑里令人生厌的幻觉还在锲而不舍地继续着他的恶毒。而今天,它终于带上了解萦。脑海里充斥的,都是对解萦失控情绪的讥讽,而讥讽到了最后,灵魂合二为一,他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知道解萦开始再度厌弃起自己。

    她的情绪与行为已经完全验证了他的猜想。

    她对他的感情,从来没有变过。愈是深爱,愈是痛恨这个担当了刽子手的自己。

    小丫头快要崩溃了。只要他逝去,解萦的人生就会迎来全面的崩塌。他想了一夜,仍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做,去规避他最不想见到的结局。

    两人别别扭扭地煎熬到了晚上,君不封热了点剩菜剩饭,解萦还是沉默地帮他打下手。帮完忙,就一声不吭地进了书房。及至深夜,君不封辗转反侧,解萦始终不回来。

    他没办法,只能去书房寻她,解萦还在看医书,君不封不清楚解萦这医书究竟有没有看进去,他只是很自然地牵了她的手就要带她走。解萦虽然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但也乖巧地跟在他身后,任他牵着,回了卧房。

    和她一并坐到了床上,君不封伸手戳了解萦一下。

    “又跟大哥闹脾气。”

    “我没有。”解萦的回应很是有气无力。

    君不封板起了脸孔:“既然没有和大哥闹脾气,那大哥今晚抱着你睡,你不准躲。”

    解萦打了个寒颤,小小地点了点头。

    两人在密室耳鬓厮磨了大半年,一夕回到地面,解萦居然手足无措到不清楚自己的双手应该放在哪儿。还是君不封相对冷静,他面色和缓,姿态慵懒地侧着身子,煞有介事地盯着解萦看。解萦心虚,试图捂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她,可手心触及,一片潮湿。

    “大哥……”

    事到如今,君不封也不再去想自己究竟是恨她更多,还是爱她更多。看她看得久了,泪水也就自然来了。解萦遗忘了酒后的失言,还在扮演那个镇定自若的幻象。而他看清了一切过去与未来,却为了她的自尊,不去戳破她的梦。

    他恨她的决绝与倔强,恨她明明如此渴求他的爱恋,却仍在自暴自弃地折磨自己,不肯回应他的示爱。他同样也恨自己,恨自己没能早点领会到解萦最深的渴望,最终让这一切流向了抽丝剥茧的解密,他明白得太晚,而他的自以为是最终将解萦推到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也许从他提出自己要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先问问她怎么想。问她如果一切尘埃落定,她还愿不愿意跟着他浪迹天涯。如果他去搞杂耍,那她就去讨打赏,他们兄妹还是能做一对儿高高兴兴的江湖艺人。

    他总是以一个抚养者的姿态,站在高处为她划定他自诩她应该走的道路,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停下来问问她,小姑娘究竟想要什么。即便她说出了自己的渴望,他也没想着背后的原因,他只是劝诫,只是逃。被抓回她身边,他也没试图问过她,有了仇枫那样年轻英俊的少侠作陪,为何她还是需要他的陪伴。在她崩溃的时候,他只在意自己的痛苦,在她抗拒的时候,他居然在纠结她是不是不再爱他,他任由她的异常发展壮大,却从来没鼓起勇气试图唤醒她。

    他早早把她当成一个无法被世人接纳的疯子,只有自己身饲魔鬼,才能永葆他人安康。他受她的豢养,始终把自己放在与她不甚平等的地位里,或低或高。可却从来没有试图站在她的位置上为她着想,哪怕一瞬。

    他的所有“为了你好”,归根结底,是为了“自己好”。

    解萦一直都是当初那个敏感卑怯的小女孩,她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因为脆弱无力,所以狠辣恶毒,越是一无所有,越要倾其所能。女孩一路作孽而向善,他看到的是那个映在墙上的强大的影,他臣服于她的狠厉,醉心于她的温柔,他所幻想的一切都基于她给予自己的迷恋,可他似乎也忘了,他所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映射出来的假象。她已经在深渊里凄声向他求救了太久太久。他没有听到。

    最恨她的时候,君不封讥嘲两个人的故事就是农夫与蛇。他自己识人不清,而解萦忘恩负义,不识好歹。

    可农夫与蛇本就是并行不悖的两类物种。无法言语的蛇,还能怎样表达自己对农夫的喜爱?

    蛇有蛇道。

    她只能死死咬住他,借着牙齿的毒素让他动弹不得,再一口一口吃掉他。

    这份爱固然畸形,但这就是她能给他的爱。

    爱本身又会有什么错呢?

    那已是他这一生拥有的最为澄澈透明的依恋,像水晶一样珍贵。

    可他在她小心袒露真心的那一刻,就彻头彻尾地否定了她的全部。

    如果还有足够多的时间与机会,他会耐心地抚平她的不安,弥补他因为短视对她造成的伤害;他会引导并维持她的喜好在一个可控的范畴,他和她一起探索刺激未知的喜悦。他会守护照料她一辈子,让她在他面前可以永远做一个小小女孩,不用承担世俗所加给她的一切谩骂与白眼。如果说爱如山海,他定不会只给她曲折的细流,他会为她倾其所有,把他的全部热情与光明都赠与她,让她一直在安稳的大海里徜徉。

    可惜,一切都只能是想想。

    前半生,他没能给她安稳,后半生,他甚至没能给她爱。

    之后的几日,君不封的精力再度丧失得一干二净,又恢复了吃流食度日的常态。他缠绵病榻,死气沉沉地撑了几天,其间解萦的情绪不断失控,数次落荒而逃。而他也频繁出现幻觉,又险些扯了解萦的发带,将自己就地勒死。

    他最后甚至是在哀求自己的幻觉,他说横竖都是死,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区别,他求幻觉给自己一个宽限,让他再想想破局的方法。他已经救不回自己了,但他想救下她。

    正月十三那天,君不封退了烧。精力稍有恢复,他就嚷嚷着要给解萦下厨,解萦拗不过他,只好跟在他身边做帮手。

    等待饭熟的间隙,两人对坐着沉默,解萦鼓起勇气,很小声地问他:“大哥,前几天你是不是进过书房,帮我清理了一下屋子?”

    君不封“嗯”了一声。

    “怪不得我进去拿药时,很多药瓶都放错了位置,差点练错了药。”

    “没,没出什么事吧?”

    解萦摇摇头,把他按在原地,自己去柴房查看饭菜的情况。

    君不封看着眼前的果盘,空落落地笑了。

    苦苦等待的转机,似乎就这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