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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Chapter 11

    格雷是一位小个子、白发苍苍的老头,他年轻的时候风流韵事不少,据说至少有两位数的女性为他诞下私生子。或许是出于对王室的敬畏,又或许是年纪大了、性情有所收敛,国王夫妇与画家的会面气氛友好而轻松……

    噢,只要墨洛维不介意格雷抓着埃莉诺的手、隔着手套吻了又吻、不停夸赞她的美貌的同时,也没有松开她的手这一插曲——

    拜托,他当然很介意。

    埃莉诺没让墨洛维出手,自己笑眯眯地举起折扇,啪地一下砸在格雷的手背上:“您过奖了。”

    他们的新婚画像非常中规中矩。限定的场景与符合规格的着装。

    墨洛维把他的面具带了过来,但他没有询问画家的意见,只是把它握在手里。

    考虑到这幅画有可能被保存成百上千年,活得比他们都要久,埃莉诺认真地问他:“您介意您的容貌被更多的人看到么?”

    “并不。”墨洛维坦诚地说,两人靠得很近,亲密地窃窃私语,“我从不认为展现真实的自己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我只是在思考,戴上面具的我,是否看上去与您更登对一些。”

    “死心吧,不会的。”埃莉诺摸摸他完好的半张脸,很不客气地说,“您不必为了我戴上面具。它不是您的一部分。”

    墨洛维说好。

    埃莉诺亲吻了他的嘴唇。她总会再额外地吻一下他左侧嘴角的伤口,那一处愈合得还不错,没有恶心的脓血,只是一块深刻的永久性疤痕。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她轻巧地从他手里拿走面具,随手丢到不知道哪个角落去了。

    于是他没有戴它。

    然而,后世流传着两个版本的《新婚的墨洛维与埃莉诺》,它们都是格雷的作品,完成于同一年,国王夫妇的穿着与姿势一模一样,最大的区别在于格雷对光影的运用。

    其中一副肖像画——曾被挂在国王的卧室里——墨洛维四世尚未彻底毁容的脸完全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另一幅画则保存在王室珍藏馆中,墨洛维四世的一半身体藏匿于阴影之中,只露出完好的右脸,而整幅画面唯一的高光,则集中在埃莉诺王后的面部,让她看上去十分圣洁,仿佛是深渊中的女神。

    画家格雷在他的日记中写道:“……墨洛维国王要求我绘制第二幅作品。我遵从了他的意见。他没有向我解释什么,我起初以为这是出于国王对自己尊严的维护,他的左半张脸实在可怕。然而,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感受到的是国王对他妻子并未宣之于口的感情。他们那时结婚不满半年,是爱吗?我说不好。总之,他们之间总是充满温情——如果王后不偶尔说些煞风景的实话,譬如‘您的表情好僵硬’、‘为什么不穿军装画一张呢?您未免太娇羞了’——气氛会更棒。”

    墨洛维从不知道陪一位女士作画是如此辛苦的事。

    首先完成的底稿是他与埃莉诺的正式肖像画,两人戴着王冠,埃莉诺穿着华丽的礼服裙、手持折扇坐在椅子上,而他站在后方,眼睛都要被她满身珠光宝气闪瞎了。两人身着礼服的单人画像也在墨洛维与格雷签订的合同中。

    在埃莉诺的要求下——或者说,埃莉诺并没有如何提出要求,格雷便热烈地鼓吹起她的美貌,并且主动要求延长在霍普城停留的时间。

    于是,在接下来一段日子里,他们拥有了各自穿猎装的单人肖像,墨洛维穿军装的肖像,埃莉诺和她的一部分收藏品,正在对弈的国王与王后。

    埃莉诺甚至带着格雷去了近郊,让他给埃德加也画了肖像,顺便来了一张不伦不类的三人画像——埃德加坐在埃莉诺的膝盖上,墨洛维和她并肩坐着,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

    最后的成品简直像一家三口。

    埃莉诺觉得这很可爱,墨洛维的内心则充满对她的歉意。能进行性行为,与能制造一位继承人,并不是一样的概念。他们极大概率永远无法拥有一个孩子。这对她来说太残忍了。

    往好处想,他也不会活太久。埃莉诺重获自由以后,还可以找到新的爱人,重新开始幸福的生活。也许那时他身陷深渊,这都不要紧,不论他死后会在哪里,他都将用所有的岁月祝福她。

    埃莉诺在霍普城度过了她的十八岁生日。

    她逐渐习惯霍普城的生活,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破天荒地成为历史上第一位不使用宫廷女官的王后。介于她的日常生活几乎与墨洛维捆绑在一起,埃莉诺认为宫廷女官的存在是不必要的。

    “您好歹也保留一些对我的不信任啊。”墨洛维简直都有些头疼了,“稍微为自己培植一些亲信吧,您现在是王后了,埃莉诺。”

    可是埃莉诺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您觉得那些贵族家族的嫡女背后没有错综复杂的势力么?她们不仅不会效忠于我,还会积极地把我们的夫妻私话到处传播。您擅长处理这些复杂的关系,我担心自己无法驾驭她们,索性就不要了。”

    墨洛维拿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他明白她的意思,但这任性来得有点不合时宜。国王只好派人去调查霍普城所有独身的女性贵族,最好是父母丈夫孩子都死光了的那种,以减轻王后“御下”的负担。

    埃莉诺在朝会上依然并不发言,只是面部表情变得更加丰富。她毫不掩藏听到愚蠢提议时的笑容。她当然努力向墨洛维学习喜怒不形于色,并且将自己不成功的原因归结于“我的一整张脸都功能良好”。

    墨洛维在这一年失去了他的左眉毛。面部扭曲程度蔓延到左侧额头,埃莉诺挺放肆地嘲笑了他几句,夜晚两人相拥而眠的时候,她又轻轻抚摸他的脸,哽咽着问他“疼不疼”。

    他发烧了几次,昏沉的时间不久。每次醒来,埃莉诺都在他身边。她一开始会掉眼泪,后来只会对他微笑,安慰他一切都好,有条不紊地在恰当的时间和他说一些他需要知道的消息。

    那个可以在情绪小激动的时候拉着埃莉诺快走的墨洛维,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他依然能保持自己的尊严,以正常的速度行走。但他不能再小跑或快走。这会让他失去平衡而摔倒。

    他们私下尝试了很多次。

    她为摔倒的他哭了几回,再之后就不哭了,只会很直接地拒绝再从地上把他拉起来。

    “我们都该习惯您的虚弱。”埃莉诺冷酷地说。

    墨洛维在地上对她伸出手:“那,抱抱我吧。”

    拥抱之后,他们谁都没再提这件事。埃莉诺习惯了减慢行走速度。一年前,她是位挺喜欢蹦蹦跳跳的公主,一年后,她几乎拒绝出席所有的舞会。墨洛维也不太能跳舞了。

    与身体的虚弱相反的是,墨洛维的神智依然十分清醒。在埃莉诺的帮助下——说实在的,只要国王的身边有这么一位王后,其他人想要上位的难度就直线上升——霍普城政治局势维持稳定。

    墨洛维很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教导自己的妻子与王后,埃莉诺起初只帮他誊写不太重要的公文,到现在,几乎所有公文与书信,都经由埃莉诺的手转达到各处。批复内容依然完全由墨洛维口述,但埃莉诺对城内的动向了如指掌。不需要亲自长时间书写文字,墨洛维右手的溃烂得到抑制,看上去不再那么触目惊心。他的躯干出现了几处新的溃破,它们都不太严重,他能够容忍叠加的疼痛。

    偶尔也有无法忍受疼痛的日子。埃莉诺会为他在比较深的伤口处涂抹带有止疼功能的药物,她并不愿意让医生做这件事。她露出的表情总是让他很心痛,那样深切的担忧与愁苦,全都写在她漂亮的眼睛里。

    他只希望她开开心心的。

    所以,埃莉诺想要什么,只要她开口,墨洛维都会为她办到。

    可是她几乎从不向他索取。她曾经在信中提到骑马狩猎的经历,霍普城并没有狩猎季,墨洛维为她准备了好马,她却没机会骑,每天除了照顾他,就是帮他处理政务。

    墨洛维并没有把感谢挂在嘴边。他不想再给埃莉诺增加什么精神上的负担。她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却要为了他承担这么多东西。

    墨洛维与法赫德的合约每年更新一次,他亲自骑马出城与法赫德进行会面,以致于那些心里有那么点儿想法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国王看上去离不堪一击还有些距离。

    埃莉诺倒是很想和他一起去,被墨洛维以“王后代为摄政”的借口留在城内,这是墨洛维第一次提出王后摄政,她也不得不板着一张死人脸,听大臣们说废话。每次的会议主要内容则被她事后全部誊写下来,由亲卫快马送到墨洛维身边。

    有些决定,还是让真正懂的人做比较好。

    摄政王后永远是一副毫无兴致的表情,仿佛在走神,大概是她第一次上朝时候的彪悍行为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没有人敢试探她的底线。

    门口还站着二十个王后的亲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