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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谈论战争 (上)

    

当我们谈论战争  (上)



    九月二十四日

    晴天,但云层很低,所以没有空袭。心里很不安,骑自行车去药房补充止血棉,以防万一。路上听到茶馆的收音机在放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由上海殡葬机构理事会点播……不知上海战况如何,听说宝山县城已经沦陷,许多妇女被抓走,当天便建起慰安所……

    九月二十六日

    昨天从早到晚,轰炸了四回,在防空洞蹲了一天,也饿了一天,直到凌晨下起小雨,才离开。回家倒头便睡,睡到被饿醒,胡乱煮一碗清水面充饥。

    公共防空洞里有个男人,每次跑警报,总要占据最好的位置,把抱孩子的妇女挤到外围。他人又很胖,一个人站的地方能塞两个。昨晚有人受不了,揪住他骂了一通,说下次来,要把中央的位置留给孩子,否则把他扔出防空洞。

    九月二十七日

    三次空袭……就着热水啃了一个红糖馒头,蹲在防空洞里睡了一觉。回来时,买了一个二手收音机,得知战线已经推到罗店,中央军与各地方军共七十万,集结上海。罗店下方就是京沪铁路线,如果守不住,南京与上海就会断联。

    另,迈耶先生说,日内瓦已经向日本政府提出严正抗议,要求立刻停止无差别轰炸。唉,已经打到这个地步,不可能停止。抗议又有什么用?难道政府之前没有向国联提出过抗议!

    九月二十八日

    晴天,时刻担心空袭警报响。下午有几架飞机飞过,遭到高炮中队的射击。看它们的方向,是往上海去的。整个华北都成为了日军的轰炸区,它们秃鹫一样在头顶盘旋,我们却无能为力。

    希望明日有雨,想什么也不做,就待在家里睡觉。

    九月三十日

    连续两天有雨,大雨,茫茫一片。

    如果明天雨能小一些,就骑车回一趟金女大。

    苏青瑶停笔,合上日记,并将钢笔注满水,别在本子上,然后把它塞进一个惯用的布包,包内,还放着一些急用的药品和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收拾完,她上床,用一声叹息,吹熄了蜡烛。

    这一觉睡得很短,还没感觉睡去,就被防空警报吵醒。苏青瑶在睡衣外匆匆套了一件袍子,左手拎起布包,右手拿了一个馒头,就踏着布鞋冲出家门。天刚亮,七八点钟的光景,满大街跑警报的人。但才响了一段预警警报,就不响了,猜是假警报。大家跑到防空洞附近,但不进去,都仰头看着天。

    过半钟头,空袭警报没响,飞机也没瞧见,众人尽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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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青瑶趿拉着布鞋,回了家,洗漱用饭后,骑自行车去金女大。

    因上海开战,吴校长决定和金陵大学、国立中央大学等学校一起,带领学生西迁至成都、武汉。如今的金女大,由教育系的华群女士管理,她是美国人,万一沦陷,日本人也不敢对她做什么,至少她们是这么想的。

    华女士还认得苏青瑶,见到昔日的学生回来,很是开心,从自己的物资里开了一个杏子糖水的罐头招待她。苏青瑶也带了一盒阿司匹林,给华老师。

    万里无云的晴日,意外没响警报,两人坐着聊了会儿天,讨论战事。各国的领事馆已陆续发布公告,表示将派飞机将停留在南京的外籍人员送回本国。但华女士说自己不打算走,她答应吴校长要保护好金女大,还要和金陵大学的其它外籍教授们一起照顾难民。她又建议苏青瑶搬回到金女大住,既可以帮助难民,又可以彼此照顾,比她一个人在外面来得安全。

    正聊着,头顶突然传来飞机的呼啸声。

    她们害怕是防空警报又坏了,急忙跑到屋外,见一名教职工站在空地上,手里拿着望远镜,对准天空逼近的飞机。华女士去询问情况,她则兴奋地叫道:“没事,那是我们的飞机!去上海的!”

    苏青瑶听闻,胸口一闷。

    她向那名教职工借来望远镜,此时飞机已经远去,她朝着它离开的方向,使劲看,隐约瞧见了模糊的国徽。

    “它从哪个方向飞来?”苏青瑶问。

    教职工指向南方。

    民国二十六年,杭州苋桥机场。

    于锦铭加快脚步,蹬蹬蹬,跟着高大队长下楼。

    他们健步如飞地走到停机坪,飞行小队已排成一队,在此等候。不远处,三名机械师正在抓紧抢修一架霍克战斗机,两名地勤人员在装弹。才经历过大轰炸的机场,四处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大队长走到队伍前,站定,于锦铭也从他身后,小跑着回到队伍,带领战友开始报数。“一、二、三……”皮靴一声声踏在地面,犹如鼓击。

    报完,大队长朝众人行了个军礼,又背手说:“收到前线战报,敌军调兵南下,转攻大场镇。现在需要一个人驾驶战斗机前往蕴藻浜战线,配合中央第九集团军,减轻日军轰炸压力。”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的年轻人。

    “现在有五架飞机正在飞往大场阵,两架甲式四型战斗机,三架九六式陆上攻击机,携带五十多枚炸弹。”他继续说。“谁想去?”

    不等说完,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高以民大队长点头,从中点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瘦高个儿出来。

    “小六,你去。”他说。“人能活着回来,就回来。回不来,把飞机开回来。要是飞机也回不来,就人机俱灭,断不能落入敌手。听清楚了吗!”

    那个姓刘,被称为小六的男人立正敬礼,喊道:“遵命!”说罢,他出列,朝正在抢修的霍克战斗机跑去。

    同时,大队长又下令:“其余人,收拾东西,准备去南京。”

    “是!”又是异口同声地回应。

    这十来人行过军礼,便解散,各自往宿舍跑去。于锦铭却留下来,几步走到高以民跟前。

    “队长,小六不能去。”他道。“我去。”

    高队长似是早料到他会找来,旋即转身,背对他,一面压低军帽,一面往回走。

    “于锦铭,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说。“你给我赶紧回宿舍收拾东西,下午就要转去南京。”

    “我没有意气用事。”于锦铭比他高出半个额头,步子迈得大,几下便追到身边。

    他冷声道:“现在大场有五架飞机,等我们去了,日军必然要增派战机。一架战机,带八吨炸弹起飞,既要完成轰炸,又要完成诱敌任务,以小六的技术,去了就回不来,他是干侦查的材料。我去!我去,还有回来的可能。”

    “于锦铭,我不愿轻易用你,因为我知道,你是我们之中飞行技术最好的。”高以民停下脚步,压低嗓音道。“要是上海失守,还有南京的战斗在等着我们,假如南京也失守,往后还有别的战斗。但你只有一条命,死了就是死了,我要为整个中队考虑。”

    于锦铭摇头。

    “队长,你我都清楚。吴淞没守住,宝山没守住,罗店僵持不下,现在打到了大场……大场要守不住,日军就该入市区了。到那时,我们必败无疑。”他说,每个字都很坚定。“这次战斗,上海投入约七十万兵力,上海若是沦陷,南京还能拿什么守?”

    高以民沉默。

    这种安静不过一瞬,他吸气,呼气,便下了决定。

    “他去,可以人机俱灭。你去,必须给我活着回来。”

    “遵命!”于锦铭踏地行军礼。

    他快步跑到霍克战斗机旁,小刘已上了飞机,正在跟维修的机械员做最后确认。这架飞机上一次开回来时,机翼被击中,飞行员身中三弹,刚被他们这群战友拖下飞机,就瞪着眼睛咽气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但他保住了这架比他命还重要的战斗机。

    于锦铭站在飞机旁,左手握拳,敲了两下机身,继而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下来。

    “于哥,”男人探出脑袋。“怎么了?”

    于锦铭冲他笑起来,顶孩子气的那种,露出一排雪白的门牙。

    “我跟队长说,你刚结婚一个月,要回家陪老婆。”他说。“队长就让我来替你了。”

    “别开玩笑了,我至少结了婚,你还没结。”小刘皱眉,猜出于锦铭的用意。“军令如山,大队长让我去,我就去。”

    “也是大队长让我来替你的,军令如山。”于锦铭说着,冲地勤挥舞胳膊,叫他们把外挂的登机梯推来。“不信你自己去问高队。”

    小六没办法,麻利地翻下飞机,低声骂道:“要你多管闲事,我不用你替。”

    “我可不是为了救你。”于锦铭耸肩,轻松地笑着,与他交换位置。

    “那你发什么疯。”

    于锦铭脸上的微笑凝固在唇角,手指不停,飞快地系上安全带,接着是黑皮的护耳帽和墨镜。一名抢修的机械员跑到飞机前,两手竖起大拇指,高高举起。于锦铭也回他一个手势。

    做完,他转头,冲队友微笑着轻声说一句。

    “上海不能亡,她在上海。”

    谁在上海?来不及问,地勤兵便招呼他下来,要撤登机梯了。引擎轰轰作响,男人落地,转头见驾驶座上的于锦铭掏出一个银制怀表,祈福般,放到唇边短暂亲吻一下,然后塞回胸口。

    他推动cao作杆,巨大的飞机缓缓驶出,继而轻盈地飞上蔚蓝色的天空,恍如一只雨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