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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4 章 问此间(十二)

    周易长长地叹息,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算是最年轻的仙人,在晏欢决心成为鬼龙,攫取没有尽头的力量之前,他先选择屠杀了几乎所有的,抚育他长大,也亲口为他封了正的仙人。那时,周易只差半步飞升,就为这半步,他先为自己起算一卦,预见了成仙路约等于绝命路的事实。

    他慌忙扔了龟甲蓍草,奔波来往于所有即将飞升的同道之间,他已经救不了那些真仙了,但他还能救另外一些人。

    得益于卜算的异技,周易不光捡回了自己的命,也捡回了许多人的命。他看到未来一片漆黑黯淡,笼罩在绝望的日光之下,因此急于寻求破局之法,最终,天意指引他去了钟山,作为交换,他放弃了半仙清净无暇的法身,用以搭建一条能够在虚无中通行的道路。

    在钟山之崖的底部,他四处寻找,不期然地看到了众多蜂拥而上的鼓兽,争相撕咬一具尸体的四肢……不,那不是尸体,对方还活着,还在微弱地挣扎和喘气!

    大惊之下,周易即刻抛出灵宝,他剿灭了那些由死去神灵的怨气形成的恶兽,却发现它们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已经被那人的血rou,净化出了嘶嘶作响的蚀痕。

    他急忙上前,翻过对方的身体一看,周易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同时也明白了龙神的最终目的。

    ——至善濒临死境,再也不能与至恶分庭抗礼,这三千大小世界,马上就要迎来最艰难,也最凄凉的境地了。

    周易马不停蹄地救起刘扶光,他治好他身上的伤,却不能愈合那些狰狞的伤疤,以及空洞残破的丹田。无奈之下,他只好起卦占卜,将刘扶光放进最后那个尚未竣工,地点和进入方式都完全保密的陵墓。圆灵白玉的棺椁,足以保全他上万年的安然无恙。

    独自做完这一切,周易便藏匿了身形,他必须确保计划平稳进行,确保晏欢无法找到他的行踪,因为在所有世界的所有人中,只有他知道刘扶光的具体下落。

    随后,诸世迎来了长达六千余年的鬼龙负日。

    东沼一国不知所踪,龙神的头颅占据日出的汤谷,龙尾盘踞日落的虞渊,祂的神力疯长,体格与形态亦在无止境地疯长。世人不再厌恶晏欢了,因为人们连“憎恨”这种情绪,都被巨大的恐惧与慑服所淹没。

    大多数人用鬼龙取代龙神的姓名,而魔修和另一些神道的修士,则顶礼膜拜地称呼祂为“至尊”,即便追随祂的下场唯有死亡,他们也依旧甘之如饴,自认为找到了信仰。

    周易在暗处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又可悲,又可憎,又可笑。

    晏欢不需要信仰,正如日月的起落不会为人的意志而变化。他已经变得如此蛮荒亘古、痴愚且鲁钝,几乎就要化身为裁夺天地的法则与常理了,迄今为止,是什么东西始终牵绊着他,就像一根飘荡细弱的蚕丝,死死缠住了一头发疯发狂的野牛?

    ——懊悔。

    身为旁观了大部分真相的参与者,周易如此大胆地揣度。

    是懊悔,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的悔恨,彻底控制了晏欢的心魂。

    愧疚是一切臣服的开端,巨大的愧疚,甚至可以自发折断一个人的膝盖。龙神不需要任何人和事的信仰,但他是否对自己昔日的道侣抱有迟来的巨大愧疚?

    无需多言,是的。

    晏欢、刘扶光与真仙,这三方中间的故事,已经在漫长的纠葛中,演化成了谁也分不清、辩不明的烂摊子。周易无意参与其中,但有些事,他却不得不告知刘扶光一二。

    许多复杂的情绪,一瞬从年轻的仙人心中流转而过,他看着刘扶光,孱弱、衰竭、贫瘠不堪,如同一根脐带上的两个婴儿,晏欢那病态的强大,几乎快把他吸干成一片薄脆的枯叶了。

    “仙君,”周易轻声说,像是害怕一口气稍微吹重了点,都能吹碎刘扶光的身体,“龙神应该已经拿到您的画像了。”

    刘扶光一下抬起眼睛,定定看着仙人。

    他的感官、神经皆因绵延不绝的疼痛而麻木,但乍然抬眼时,仍然能看出昔日慑人的光彩。

    “龙神已经苏醒,在不惊动他的前提下,我只能依靠龟甲占卜行动。”周易道,“带着您的四个小友,为了逃避鬼兽的追捕,不得不扔出您的画像拖延时间……我没能及时赶到。”

    刘扶光闭上眼睛,那一刻,他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疲惫,从心头升起。

    “……没事,”他哑声说,“这不怪你。”

    周易偏头,看着四名凝固在空气中,只能说‘稚嫩’的修真者,继续道:“这个时候,他们的样貌体态,已经在成千上万的鬼兽中流传,连师门也会受到牵连。毕竟,龙神想找到您的愿望,强过我所见过的任何事物。”

    刘扶光低低地笑了一声,眼中却全无笑意,他沙哑地问:“他还想要什么呢?我已经给了我所能给的全部了啊。我的血,我的rou,我的道心,还有一颗……在他看来一文不值,却已经是我自认能捧出来的,最好的真心……他还想要什么呢,我这条苟延残喘的命?”

    他的尾音发着轻微的抖,他没有哭,可他的话语里含着那么多苦涩的东西,直听得人舌根发麻。

    周易张了张嘴唇,他心头沉重,局促间,他下意识回道:“龙神困囿梦境六千年,祂……他心里懊悔。”

    “你说他很懊悔,还有什么能让他懊悔?我看不出来,也不想再看了。”半睁着眼睛,刘扶光疲倦地,轻轻地道,“其实,不怕你笑话,在他的梦里,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成了其中的角色,听到他说他恨我,我想了很久很久,也只能告诉他,没关系,我不恨你。”

    他再也不能撑住虚弱的身体,便慢慢后靠,倚在坚硬的岩壁上:“就像他始终学不会爱一样,我也学不会恨。睡在棺材里头,有时,我会短暂地醒一阵子,神志清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关于他的事,想我是如何对他萌生的感情。”

    喘了口气,刘扶光勉力笑道:“思来想去,大约是见到他第一面的那天吧?那天,我看到了他的真身,不知怎的,他脸上带笑,我却总觉得他在哭似的,因为他望着我的眼神,就像他已经流了好多年的眼泪,又麻木、又痛苦……”

    他渐渐陷在流沙般的回忆里——刘扶光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晏欢时的景象。

    世界向来宽厚地偏爱他,以至他一直想对外界回馈、分享这种丰沛的爱。他帮助晏欢,不仅是要成为他的道侣,更想要成为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从未得到过的全部。当然,他同时在心里抱着小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也希望晏欢能够学着爱他,无论那是什么样的爱。

    然而,晏欢要的不是这些。多年来,他们一直处在尴尬的磨合期,或许是他天真得太久了,龙神也容忍他太久了,在得知真相后,晏欢终于不必再忍下去。他毫不留情、身体力行地对刘扶光挑明了这个道理:

    我不在乎你,我从来都不需要你。

    “你知道的,从出生起,我就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喜爱,所有人都待我很好。看到晏欢,我就忍不住在心里说,他多可怜啊,如果我能把我得到的爱分给他一些,能抚平他的伤口,让他不这么难过,那该有多好啊!”陷在回忆里,刘扶光出神地低语,“但当我躺在棺中,我才恍然大悟,晏欢不要我,我的人是累赘,我的爱是拖累,于他而言,我的怜悯更是一种羞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和梦呓无甚差别。

    “……还请你,不要再暗示我,他对我仍然抱有愧疚,或是余情未了。我实在太累,我是学不会恨,但我已经知道疼和怕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太过损耗心力,刘扶光深深地吸气、呼气,不再言语,只是重新闭上眼睛。

    周易哑口无言,无可奈何的沉默包围着他,使他很难张开嘴。

    他作为旁人,尚且如此心有戚戚焉,当事人是什么感受,他根本不能细想。

    “……我明白了。”最后,他低低地叹气,“那,画像的事……”

    刘扶光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他的脊椎生疼,胸口也疼。

    “他还想要什么,”他垂下眼睫,有一半面容掩在阴影里,使人看不分明,“别为难……这些孩子,还有他们的师门,他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他,什么都可以给。”

    刚醒来时的愤怒、不解,此刻尽化作心灰意冷的倦怠,他说起这些关乎自身的话,平静得叫人心碎,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周易知道,他不能再和刘扶光说下去了。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倘若龙神能见到过去的道侣,必然欢喜若狂,连自己的心也是可以迫不及待地掏出来的,得到他的赎罪补偿,只要刘扶光的伤势、道行能够恢复如初,晏欢的力量也一定能够得到遏制,三千世界,便不必再受玄日的折磨了。

    但现在看来,一方已然万念俱灰,无恨更无爱,再要勉强双方见面,也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还是另作打算比较好。

    “您好好休息,先养好身体,”仙人劝道,“画像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

    赤黑色的光芒朝无数方向照射,在诸世交叠的外界,鬼龙背负着黯淡的玄日,周身九目疯转,凄厉哀嚎着飞过无极宇宙,布满微尘的世界海。

    祂的身躯,早已超出了人力能够测量的极限,构成鳞片的漆黑触须,溢流一切恶孽与罪业,每有一滴溅落在地上,就会生长、蔓延出多如牛毛的浩荡鬼兽。这无目的黄道真龙飞到哪里,玄日的恹恹光辉便照射到哪里,祂如此疯狂地盘旋了八十一个日夜,总算气力衰竭,脱离了日轨,朝下方的世界跌落而去。

    往年的这个时候,通常意味着龙巡日的结束,鬼龙又要重新回到汤谷,在那里睡着没有尽头的时日,直至祂再度惊醒,重新把到处搅得天翻地覆。但这一次,鬼龙的举止行为比以往都有所不同,在下坠的过程中,祂的龙躯已经在飞快收缩、减小,等到祂重重跌落在广袤膏壤的那一刻,祂已经挣扎着扭曲出了“人”的形体。

    那是无数纠缠乱窜的肢体——各异倾轧践踏的腿脚,繁多挥舞乱拍的手臂,间或爆出柳条般疯长的脊椎,群蛇般盘绕流淌的肠肚。从远处看,祂闪烁如一团可怖混沌的火焰,从近处看……

    不,没有人能从近处看,任何人在看到这堆“神明”的第一眼,都会陷入极大的痴茫与恐惧,再也不能恢复完好的心智。

    祂在约束已经放肆生长了六千余年的身体,并且尝试着,恢复成昔日的人形。

    祂毫不犹豫地切掉那些大量爆发出来的肢骨,喷溅如瀑的肌rou。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祂修剪完毕,总算只剩下一头、一颈、一躯干和四肢时,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已经堆起了绵延起伏,望不到顶的巨大rou山。

    晏欢笨拙地站了起来,他踉踉跄跄,踩在淹没了“脚掌”的血海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很久,才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慢慢抬起触须纠缠的手指,他生疏地摸着自己的面部,昔日俊美的神明皮囊,便再次流动着交织在了他恐怖的真身表面。

    他回来了。

    阔别了数千年,他终于又以这样的姿态和模样,站在了人间的大地上。

    我的梦境出现差错,这绝不是偶然的事故。

    九目诡谲地扭转,晏欢无所顾忌,赤身行走在由rou浆血沼之间,我要找出其中缘由,无论如何,我要一定要找出来……

    他越走,步履就越熟练,越顺滑,等到他能够像正常人一般迈步时,遮天蔽日的鬼兽大军,已经降落在了他的面前。

    对于这些从他身上掉下去的衍生品,晏欢无所谓喜恶,只是惯常地无视,几千年来,除了与刘扶光相关的事物,他眼中容不下任何多余的东西。

    只是鬼兽的军队,忽然从中间整齐地分开,望着迎面而来,身躯残缺的鬼夔,晏欢的视线便如僵死的钢铁,陡然专注得可怕。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被鬼夔深嵌进体内的画卷。莲鹤夫人的他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