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偷拍的男大生（二）

    来访者拘谨地窝进布艺沙发。他个头较高、骨骼匀称，脸部线条柔和，皮肤薄处透出暖粉色。右眼尾挂着颗泪痣，五官尽是钝圆的形状，显幼态，看起来很好欺负。他小心地瞄你一眼，舔舔嘴唇，不知从何开口。

    你从冰箱拿了瓶可乐递给他。

    “谢谢，我最近在减脂，不能喝这个……”

    穷讲究。你背过身去，翻着白眼倒了杯凉白开。他双手捧着可乐还给你，见他额上红痕未消，你建议他用可乐敷一敷。

    他听话地照做，周身散发着乖巧又可怜的气场。

    你在他对面的办公椅上坐好，煞有介事拿起纸笔。受害人喝水润过喉咙，开始了案情陈述。

    原来，他是戏剧学院的新生，上个月刚结束军训（难怪肤色有点不均匀，鼻梁周围晒出一圈帽檐的形状）。前几天，他同学在视频网站看小电影——真的是同学啦你笑什么——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仔细一看，场景竟是他们学校教学楼的厕所，仔细再一看，主角竟是他！！（为了描述当时的语气，你在笔录上打了两个感叹号还嫌少。）视频中的他完全没发现私密部位被偷拍了，只顾认真上厕所（替厕所感谢他的认真?），但从拍摄的视角和时间推断，偷拍者只有可能是男性——更可气的是什么知道吗（咋了，小便池回滋你啦？），标题是“可爱帅气表演系弟弟卫生间大山雀，叫声一定很好听吧？”，多新鲜呐，好不要脸，谁是他们弟弟！他都没发出声音，还擅自揣测他的叫声！堂堂一个大男人，被形容得像个av女优，是可忍孰不可忍！

    听他一口气讲完，你坏心眼地感到一丝幸灾乐祸。换做女性被偷拍，围观群众哪里还有好话在。这点程度都受不了，男人果然很娇贵啊……

    当然，理智与人性告诉你，无论受害者是男是女，偷拍者就该被唾沫星子淹死。只是事务所有条准则：硬骨头带rou也不啃。单听他一面之词，谁知道有没有别的内情？你倒不会为了出口恶气而给jiejie招来麻烦，一时无言，只低头翻阅着已经爆页的当月访问记录，思考该怎么友情劝退他。

    见你兴致缺缺，大一生猛吸一口气，宛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拜托了！拜托了！侦探jiejie，救我一命吧，我已经完全没办法了……您说得对，报警才是正道，但我实在不想被第三个人知道了……”

    那个同学——第一目击证人不算数吗……哦，不要忘了还有视频网站点过赞的热心观众。

    “呃，我的意思是，这事不能再被认识的人知道了。视频这么清晰，他们一看就能认出我的脸，那样也太社死了——还好是个男同网站，建在墙外，我们学校没几个人用。”

    那么请问你同学是怎么看到这条视频的？有没有一点概率学知识啊，天真得让人扶额。

    算了，笨点也挺好。不得不说，大学四年是男人最后的赏味期，这时候的他们，有着鹿一样的眼神、狗一样的腰肢、骆驼一样的耐久度、袋熊一样的脑子。待他们走进社会，所有美好品质都终将变质：该清爽的部分冒油、该支棱的部分萎缩。你猜他一定想不到，就算面前这个“侦探jiejie”是被预设的救星角色，正一脸严肃地听他诉苦，仿佛下一秒就能脚踏七彩祥云替他打跑怪兽——那些隐藏在冰山之下的凝视与恶意也是无可避免的。

    掌握主动权的永远是上位者，区别只在于，上位者有没有兴趣故意露点破绽，被对方发现，然后兴致盎然地看他陷入尴尬和恐惧的境地，继而乖乖交出剩下的筹码。

    “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这个视频不要传太远，最好找出……不不，一定要找出偷拍者是谁。”他紧张地搓着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紧急补充了一串客套话：“听说您是本市最厉害的侦探了，我们台词老师的猫离家出走半年，居然都能找回来……所以我相信您一定能做到！至于佣金，什么价格我都能接受，您尽管开就是了。”

    你对高帽子表示警惕：“找出了偷拍者，然后呢？”

    “叫他删视频、道歉，以及……”   他嗫嚅着，“其实我也没想好，就怕事情闹大……”，转念一想，眼神里又有了笃定：“这个您就不用管了，后面的事我自己能处理好。”

    “可是，就算锁定了目标，你又没走正规流程，那人有恃无恐、拒不承认怎么办？”

    “那也没办法，”他叹道：“今后只能避着点走了。”

    你想起刚才的新闻，产生了些微的同理心。若想借助“正规流程”的力量，在把事情闹大的基础上，恐怕你们只会听到同一套说辞：“又没真把他怎么样”、“别毁了将来的好演员”，正规的那些“规”，你早看透了，完全是一套设定好的程序，只会通过二次伤害当事人来维护表面的稳定——就是不知道受害者性别也为男这个特殊条件会不会敦促他们动用另一套标准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如果你再年轻个十岁，此时肯定要拔剑而起闹他个天翻地覆了，但你混迹社会多年，终于学会了明哲保身的道理，正义再重要，哪有小命重要。以及，你才不是什么侦探jiejie，正经侦探一大早就忙着调查出轨男去了，还不知道晚饭前能不能回家……

    不过，就当是十年前的自己还没死透吧，看他这么无助，你可以简单提些大人的建议。

    “找人倒不难。你联系过那个发布视频的账号没？”

    “我发过私信，他一直没回复。啊说到这个，如果我举报这个网站，把它搞炸了，别人会不会记恨我？”

    也只有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的孩子才会产生这种顾虑吧……

    他拿出手机，给你看了账号主页的截图。作为一个阅片量比较大的人，你一眼就判断出这种账号基本不会是偷拍者本人，而仅仅是一个大自然的搬运工，把各路资源汇总到一起，剪一剪、再用勾人的标题重新包装下，流量就哗哗的。

    “这位应该不是偷拍者。”

    “嗯，我也是这么猜来着。”

    色情封面铺满了整个页面，浓厚的rou欲几乎冲出屏幕，气氛一时有些怪异。见你面色如常，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收回手机。

    “我倒是挺建议你和网站硬刚的。网络上的事，买点水军刷负分就能给过错方施加一定的压力，不一定全靠举报。”

    “可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偷拍的人，侦探不是最讲究保护现场吗？这个网站是禁止下载视频的，现在就让他删了，信息源一断，罪犯不就逃跑了吗？我知道的，你们侦探最擅长观察细节，拿个放大镜，看穿一切蛛丝马迹……”

    他把自己的境况抛在脑后，有些兴奋地比划着，好像在为一场游戏的开局做准备。

    你为jiejie无辜承担刻板印象感到遗憾。

    “啊，突然又不怕视频流传出去了？”你揶揄了一句，同时也怀疑这个网站发的根本不是一手资源。

    “当然怕……所以只能麻烦侦探jiejie动作快点了。”

    ——因为相信圣诞老人，所以觉得事情一定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好吧，”你当下决定，还是别拿这事打扰jiejie了，就当是私底下的一次人道主义援助，成了，结个善缘，不成，你也不会对不起良心。“你叫什么名字？”

    他突然产生了一点迟来的自我保护意识，没把全名告诉你。“我……可以叫我小春。”

    还是个哈鲁酱。

    ……万一是山鸡哥呢？

    不，绝无这种可能。

    你登记完信息，朝椅背上一靠，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因为你觉得一个刚刚成型的计划简直就是——

    恶毒女巫的鸩酒。

    “既然你不想利用常规手段，那江湖上也有江湖上的规矩，”你用自认为最社会的口吻说道，“求快，我只能走些野路子了，可以接受吗？”

    小春听你愿意帮忙，眼睛都亮了，那里还顾得上别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前倾、目光殷切：“当然当然！不管是什么路子，你吩咐就是，我一定配合！”

    “我是这么想的。要钓鱼，得有饵。”

    你需要他亲自上阵，   再拍一条露骨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