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葛

    水浸过冰冷的唇，从指缝间溢出。

    但“地球时代醇香奶油风味”的余韵却仍梦魇般的纠缠不休。

    也许是受了安吉这语焉不详的一句的催化，那精致的甜蜜愈发使秦杏难受。像是不怀好意的炮弹的糖衣，总教人疑心在美味之下搏动着来势汹汹的危机。

    独立盥洗间的镜子里映出秦杏墨绿色的眼，她因而又情不自禁地记起方才那双橄榄绿色的眼。

    安吉的眼眸里带着森森的意味难明的笑意，仿佛猎手瞄准了猎物，在做最后的估价评定。她完全无法心无旁骛地面对安吉的眼眸。

    秦杏加大了水流，不再仅仅是漱口，而把更加冰冷的水向面庞倾洒。

    她没有心思再去深究安吉抛过来的“怎么办”。

    毕竟对她而言，每一天都是“怎么办”。

    “我相信你们已经都见过老林了！”

    “银河时代军事”课的卡什老师语声轻快地道。她话说出口才发觉称呼“老林”有点过于亲昵，才又不好意思地补充：

    “抱歉，应该是‘林老师’。你们都见过他了吧？”

    教室内的众人都点起头来，却不知从哪个角落不情不愿地飘过来一声嘟囔：

    “还不如原来的王老师。”

    卡什没有忽略这句抱怨，虽然是投影出来的形象，她的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仍然很有压迫力。

    “如果你们但凡对林有些了解，就一定会明白他来讲‘素质养成与强化’课，是彻彻底底的大材小用。”

    “卡什老师。”

    赵元瑾举起手来，示意要提问，卡什立刻颔首表示同意，赵元谨向来很得她的青睐。

    “如果把每一个从军部退下来教书的人都称作‘大材小用’。那么我们舒瓦瑟尔私立学院是不是更名为‘大材小用’学院更合适？”

    他带着惯常文雅礼貌的微笑讲出这样辛味十足的话，使得整个班级都在一时间全然安静下来。甚至连卡什也略略怔了怔，但她很快便反驳他：

    “我们学院的确有很多老师是从军部退下来的。但我这样说林不是因为他的军部出身。”

    卡什在“军部”二字上加重了语调。秦杏皱着眉瞥了眼赵元谨，发现他那笑里有不加掩饰的不屑。

    “而是因为林是完全凭借自己从垃圾处理星里走出来的。林在垃圾处理星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成长都能够被军部录取，‘素质养成与强化’方面，只研究理论的王老师显然和他没有可比性。”

    “是的，只埋头于学术的王老师实在不可能有在军部呼风唤雨的伙伴，当然也无法有可比性。”

    赵元谨一反常态地继续同老师唱起反调，字字句句都带着十足的嘲讽。教室里也因他的反常浮出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一向好脾气的卡什此刻也难得严肃起来，面色阴沉：

    “赵同学，请收起你的傲慢。我不清楚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对林充满这种怪异的恶意。如果你是为王老师委屈，那么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这是王老师主动请林接替他的课程，原定的是林来接替我的课程。林来教‘素质养成与强化’，是王老师一再要求，军部、校方和林才同意的。”

    卡什的语气里满是失望：“我一直以来都认为赵同学是非常优秀的，你被破格录入战斗班我也十分欣慰。但我没有想到，在你我的最后一次课上会有这样的不快。”

    赵元谨似乎对卡什得知他即将转入战斗班很意外，他试图要解释几句什么，却被卡什摇头拒绝：

    “你不必再解释什么了，赵同学，我只是希望你明白，绝不能再让傲慢毁掉你自己了。”

    “我想，也许你会愿意给我一个告别的机会？”

    秦杏一拉开私人休息室的门，就被赵元谨的影子笼住。他扶了扶他的金丝框眼镜，讲起这话来很平静。

    “我以为上一次已经是告别了。”

    秦杏的语气倒比他更平静。

    “那不算是，上一次我的情绪很差，甚至连谈话也算不上。”他顿了顿，似乎在试图揣摩她此刻的情绪，“我向你道歉。”

    “道歉？”秦杏笑起来，她双手抱胸，倚靠着门框，“你向我道歉？”

    “是。我向你道歉。”赵元谨的姿态低得吓人，与往日几乎判若两人，这倒使秦杏觉得分外有趣。

    “你要去战斗班了？”

    她主动询问他，这似乎使赵元谨有些惊喜，他点点头：

    “是，我明天就走了。”

    秦杏“嗯”了一声，走出来把自己私人休息间的门合好，听到代表已自动锁死的“咔嗒”声，便礼貌地向赵元谨挥手告别，神态自然而轻松。

    “祝你一路顺风，再见。”

    她说完了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要转身离开，但还没等走出几步就被赵元谨死死抓住手腕。

    “这就是你的告别吗？”

    他抓她抓得实在太用力，恨不得把手指牢牢嵌进她的手腕，仿佛力道稍微轻一点她便会脱手而去，永远失去踪影。

    才从私人休息室走出来的几位同学，立时被这副情状吸引了目光，停留在走廊里朝他和她这边望过来。

    这种程度的疼痛秦杏其实并不在意，但她实在不喜欢这样地沦为别人的焦点，做别人闲聊中调剂的谈资。

    “请你松开。”

    金丝框眼镜后他的眼睛显得格外陌生，秦杏看不透他此刻的情绪，赵元谨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松开你，让你去找你的好哥哥？让你去找你的好老林吗？”

    “你在说疯话，赵元谨，请你松开我！”

    秦杏的声音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厉喝了，但是赵元谨仍然不为所动，他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依旧自顾自地说自己的话：

    “他们对你就那么好吗？好到你完全看不到我？他们给你的东西我都能给，我不是好人，难道他们就是好人吗？为什么只厌恶我一个？秦杏，为什么只厌恶我？”

    他讲话的时候，手下仍在收紧，那疼痛逐渐迫上秦杏的极限。她用力推搡他，企图一次唤醒他：

    “放开我，赵元谨！你快放开！”

    正在秦杏已经认定这次闹剧即将以她失去这只手为代价告终时，一个巧克力色的身影倏地飘到了近前，他对着赵元谨的后颈就是一个手刃，简洁而迅速地将他放倒。

    不过顶着一头蓬松卷发的少年并没有好事做到底的打算，放倒了赵元谨就迤迤然地离去了。

    秦杏被赵元谨倾倒的身子带得一个趔趄，也跟着瘫倒在地。好容易把赵元谨的手指从手腕上剥下去，本打算抬起头对那巧克力奶油色皮肤的少年道谢，才发现完全错失了机会。

    “抱歉抱歉！查克最近就是心情不太好。你没事吧？我看刚才赵元谨太不对劲了，赶紧喊了查克，希望有帮到你。”

    莫伊拉伸出手来，把还瘫坐在地上的秦杏扶起来，声音里倒是夹着几分忐忑。秦杏摇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我没事，谢谢您和您朋友的帮助。”

    虽然秦杏的语气仍然很客气，但莫伊拉还是松了一口气，她好像很怕秦杏抗拒她的帮助。莫伊拉揉了揉有些凌乱的亚麻色短发，眉毛不解地皱起来：

    “赵元谨今天是怎么了？平时都很正常，今天又是顶撞卡什老师，又是这样欺负你！实在是莫名其妙，简直不像是他自己。”

    秦杏笑了笑，她对赵元谨“发疯”的原因完全不在意，答话也不由得很敷衍。

    “确实，太奇怪了。”

    莫伊拉就明显对赵元谨的异常很感兴趣，她还要再说几句时，那叫查克的卷发少年便唤起她来：

    “莫伊拉！”

    那声音里已经满是不耐烦了。

    她于是便只好就此打住，冲秦杏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我们下次再聊吧！再见！”

    “再见！”

    说了这句违心的道别，秦杏掸了掸训练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毫不留恋地跨过倒在地上的赵元谨，径直向训练室走去。